转载:羊城晚报| 唤醒沉睡已久的诗心——中山大学中文系彭玉平教授专访

发布人:中国语言文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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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城晚报记者 吴小攀 通讯员 翁小筑

 

编前语

日前,央视热播的《中国诗词大会》第二季赛果揭晓,年仅16岁的中学生武亦姝击败众多高手,夺得冠军。近些年来,《中国成语大会》、《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文化综艺类节目屡屡引起关注,其火爆程度不亚于“超女”、“跑男”等娱乐综艺节目,这标志着社会文化风尚新的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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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大会》受欢迎超出想象

羊城晚报:对央视热播的《中国诗词大会》您怎么评价?打多少分?

彭玉平:《中国诗词大会》受关注、受欢迎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除了在读的学生关注,我的同行——他们平常讨论的大多是阳春白雪的问题——也有很多人在讨论《中国诗词大会》。当然,有褒有贬,但受到关注就是节目的成功。诗词研究者是一个比较挑剔的群体,这个群体也能在相当程度上接受、肯定这个节目,反映了这个节目的受众覆盖面确实是相当广泛了。我对《中国诗词大会》总体是肯定的,不仅仅因为这个节目的主题是“诗词”,而且我能感受到在这个节目背后,策划者所下的功夫非常深;如果要打分的话我会给它打80分——这在我打的综艺节目分数中已经是很高的了。

羊城晚报:可以说这个节目做到了雅俗共赏。

彭玉平:是的,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事情。也许从俗到雅要容易一些,而从雅到俗就困难得多。此前很多人也包括我们研究者这一群体中的不少人认为,学者们所研究的诗词是与社会脱节的,是一种历史现象,它们可能在当代社会并不受欢迎。但通过这个诗词大会,可以发现原来诗词在民众中那么受欢迎。这也值得我们反思:如何将高端的、阳春白雪的研究与现实的诗词普及结合起来?这个节目不仅迈出了很好的一步,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做出了很好的示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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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是快节奏生活的舒缓剂

羊城晚报:《中国诗词大会》出乎意料的火热,说明了什么问题?

彭玉平:说明我们长期以来对于传统诗词与当下生活的关系的判断是有偏差的。这是一个高速发展的信息社会,也是一个短平快、追求速度与效率的时代。而诗词是一种比较舒缓、从容、优雅的精神遗产。我们之前可能会有一种误判,觉得诗词在生活当中显得边缘化,可有可无。但是,这次《中国诗词大会》受到热捧,恰恰反映了社会各个层面的人内心里对于诗词的强烈渴求。我们处在一个短平快的社会,只是暂时把我们内心对于诗词的渴求压抑住了。但人对于精神的追求是永恒的,快节奏的生活从本质上说,并非一个人所想追求的自在、自然的生活。所以,可以说是诗词唤醒了民众心中沉睡已久的诗心。

每个人都有诗心,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诗才,都能写出美妙的诗篇;但一个人写不出诗歌,并不意味着这个人就没有诗心。就像无论是都市女白领,还是乡村女青年,都会对结婚时候新郎手捧的那束鲜花怦然心动。这种对鲜花心动的感觉就是诗心。诗词就相当于我们生活中的这一捧鲜花,它是快节奏生活的舒缓剂,是空虚时候的安慰剂,是把从容引向高雅的催化剂。所以诗词平时看上去离我们很远,其实它一直沉淀在我们内心,很容易被焕发出来。这就是《中国诗词大会》受热捧的最根本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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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的春天”就在不远处

羊城晚报:与以往“跑男”、《快乐大本营》这类流行一时的综艺节目相比,近些年来《中国成语大会》、《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等节目也很受欢迎,这是否代表了一种社会文化风尚的倡导和转向?

彭玉平:我觉得总体上可以这么认为。特别是“诗词大会”的策划及播出是很有魄力的,这也可以从它们的播出安排看出来。第一,它在央视一套播出;第二,它在黄金时段播出;第三,它在春节期间播出。将这三个元素综合在一起,他们应该是做过调研的。这不仅反映了一个电视台对诗词的重视,也是国家层面对于诗词的重视。我是研究国学的,我已经感觉到一个“诗歌的春天”、“国学的春天”仿佛就在不远处了。

羊城晚报:第二季《中国诗词大会》的冠军竟然是年仅16岁的中学生,收看节目的观众中也有很多是90后、00后,这是否说明已经有更多年轻人加入了传统诗词热潮中?

彭玉平:这次参赛选手确实大部分是年轻人:第一,这个年龄阶段正处于学习状态,所以他们对于诗词的学习热情比较大;第二,诗词是讲究灵性的,明代的李贽曾说有童心就有真心,有真心就有诗心。学生阶段童心总体保持得比较好,容易与诗词走近;第三,他们现在的记忆力比较好。也许他们对诗词的理解没那么深刻,但从记忆方面来说,要办一个诗词方面的“最强大脑”,年轻人显然更有优势,这也反映诗词的教育在学校方面已初见成效。国学振兴的希望就在于让年轻一代关心、关注、喜欢国学,并为以后进一步了解精深国学打好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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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点:偏重于记忆

羊城晚报:“中国诗词大会”有什么不足或需要完善的地方?

彭玉平:任何节目都不可能是完美的,诗词大会很成功,但成功的同时,我觉得也有一些可以调整或提高的地方:第一,这个节目更偏重于记忆,相对忽视情感的阐发和审美的共鸣,这是一个较大的缺点。因为诗词不是记忆所能解决的事情,诗词大会不能总是办成诗词的“最强大脑”——初期是可以的。诗词真正的精妙之处是心与心的共鸣。古人曾说诗无达诂,有很多的阐释空间。在对诗的不同阐释当中,把诗的意义拓展,也能看出阐释者的胸怀和胸襟。这个环节在《中国诗词大会》中比较受冷落,使《中国诗词大会》有点显得偏重诗歌的语言形式。第二,评委过多受到文案策划的限制,所以现场的评审中规中矩,知识的介绍居多,然而这些知识大多词典、百度可见。我认为评委回答的问题应该是百度上查不到以及书本很难找到答案的,应该多做关于情感和审美方面的引导,不能把诗词大会弄成历史大会。历史讲究的是事实,文学除了讲事实,更讲究感觉。第三,游戏环节的设置是必要的,但还是有个度的问题。节目一开始也许可以有多一点游戏,但要慢慢减少。毕竟诗歌是要把人的精神往上导的,而不是往下引。当然,上升也不是无限制的,不能完全上升到阳春白雪。我觉得这三个问题如果解决了的话,《中国诗词大会》从知识层面就能上升到精神和审美的层面,这样的诗词大会肯定更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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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教育仍处于失衡状态

羊城晚报:您如何评价诗词教育在当下的地位?

彭玉平:诗词教育在古代叫“诗教”。孔子说:“温柔敦厚,诗教也。”诗词教育的目的是培养具有君子之德的人物。君子之德就是温柔敦厚——既不过于强悍凶残,也不过于柔弱。所以,诗教实际上是一种人格教育,而君子则是人格的最高典范。从孔子的时代甚至更早的时代开始,诗歌就在每一个中国人的人生当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民国时期“新文化运动”以来,传统诗词教育一度被冷落,现在也仍然处于失衡的状态。

羊城晚报:现在创作传统诗词的人少了,阅读的人也不多,诗词创作和传播的基础还在吗?

彭玉平:文化都是在传承中来发扬它的力量,所以阅读经典是一定需要的,但传承还要有创作的传承。其实现在的诗词创作群体还是相当大的,我们中山大学就常规性地举办“中华大学生诗词大赛”,每次收到的来稿量都很大。另外,据我所知,很多高校如北大、复旦、武大、中大都有专门的诗词社团,都以学习旧体诗词为主要目的。但社会上一般民众对格律诗词,可能还是心存畏惧,譬如格律就会成为第一道门槛。闻一多说旧诗是带着镣铐跳舞,为什么会有带着镣铐跳舞的感觉呢?因为我们从小没有接受声律启蒙和诗词格律的教育。格律对于我们来说,就可能是一个镣铐。但如果有机会接受这一方面的教育,就不会觉得这是一个镣铐,它的规则很容易掌握。传统诗词是中华三千年文化的精髓,要传承这种精髓,就要大力加强诗词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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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创作应成为大学必修课

羊城晚报:您是研究诗词的专家,您认为当下应该如何进行传统诗词的学习、教育?

彭玉平:进行诗词教育,先要把诗词创作的传统梳理出来,然后结合当代文化的特点进行诗词创作方面的培训和引导。要从中小学生抓起,多举办诗词赛事,多建立诗社。现在高校相对来说,我觉得正在往好的方向转变,但路途还是遥远,仍有很多工作要做。至少大学的中文系,诗词创作应该成为必修课。

诗词主要是抒发情感的,它的“小”很重要,创作一部长篇章回小说或一部杂剧,要做长期的准备,而诗词因为“小”可以随手拈来。“一曲新词酒一杯”,你看,举着一杯酒,触动了情怀,诗句就来了。但好的诗歌一定是“小”中见“大”的。你看晏殊看到眼前的落花和飞燕,就吟出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名句,人生短暂与自然永恒,有情与无情,就都写在这短短两句之中了。

但我还是要说,希望旧体诗词成为当代文化的主流是不切实际的。作为传统文化的精髓,古代诗词也注定只能是一种精神上的奢侈品。即便当代旧体诗词创作有所复兴,也只能是少数人用来表达内心情志的方法,我只是希望这个少数人的数量能更多一点,毕竟我们曾经是诗的国度。我除了希望传统诗词在当代文化中是一个有尊严的存在,一个让人敬畏的存在,更希望传统诗词能更多地融入到当代的文化建设之中,以其丰盈的情感力量和审美力量,提升当代文化的品格和内涵,并从传统诗词中催生出新的文学经典。

诗词可能处于边缘,甚至会被蒙以尘埃。但我坚信,诗词是不死的。

 

来源:羊城晚报     2017年02月12日        版次:A07    作者:吴小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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